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者,還不知死活的激怒,這樣的小蠢貨……比跪地求饒的弱者要討他老人家喜歡得多,“我改變主意了,這樣好玩的玩具,我才舍不得毀去呢?”

世上有太多審時度勢的聰明人了,留下幾個癡兒,又有何不可?

那紫衣身影隱沒在黑夜裏,申屠衍松了一口氣,腿幾乎要軟下去,走過去拍了拍鐘檐的腦袋,卻發現小孩兒早就倚在墻上睡熟了。

“果然。”

申屠衍苦笑,你倒是沒心沒肺,不知道你差點……差點……這樣年紀的少年,覺得這樣荒誕的事情實在是難以啟齒,原本沒有什麽表情的臉不知覺也有些紅。

他背著他,走出漆黑悠長的弄巷,過橋的時候,天空忽然飄來細密的雨絲,交織在黑暗裏,雨水打在他的臉上,涼和熱兩種溫度一碰撞,不知是涼雨絲涼透了熱臉頰,還是熱臉頰捂熱了涼雨絲。

橋的對面忽然湧現出了燈火,他知道那是尚書府尋找少爺的家丁。火光將少年的臉映得通紅,他轉過頭去看背上的少年,依然沒有醒,也不知道夢見了什麽。

卻都是與他們,與這些場景無關的。

他想,那一夜,為什麽是偏偏是他背著他,過了這座橋呢?

他本該在千裏之外的大漠黃沙中聽羌笛風聲,根本就沾不到繁華都城裏少年的半分衣袖……這樣,便是說不通因。如果不是這樣,他也不會被那個毒舌跋扈的少年叫了一輩子的大塊頭……這樣,也導不出果。

究竟是那個因,觸動了哪個果,依著他的腦子,是理不出了。

很多年後的申屠衍如當年一樣的姿態,轉過頭去,看見鐘檐還在他背上沈睡,不知覺籲了一口氣。

只不過,已不是當年的小小少年。

盡管,這裏也已經不是東闕。

申屠衍忽然覺得,他從來沒有離開過鐘檐,而他一直在他的背上,從肆意不拘的少年,雕琢成現在這副模樣。

世事再怎麽樣變,他又回到他的背上,他覺得安心。

第二支傘骨·承(下)

雨水淅瀝淅瀝,申屠衍背過他趟過小水窪,經過朱家寡婦的門前,忽然聽到那高亢的女聲從窗戶裏飄出來,“呀,小鐘師傅,他表哥,你們這是和好了呀,我就說嘛,兄弟哪有隔夜仇呢!”

申屠衍不尷不尬的應了一聲,臉有些發燙,背了身後的醉鬼就進了自家門,立即闔上了門,避開朱寡婦那張八卦嘴。

鐘檐的布衫下擺已經濕透了,他怕他著了涼,扒了他的濕衣服,他的膚色極白,一點也不像手藝人的黝黑膚色,他的手又伸向了他的褲腰,咬了牙,也扒了下來,他跛的那條腿因為肌肉萎縮,要比另外一條腿消瘦得多,蜷縮著,十分安靜的樣子。

可是申屠衍上來給他穿衣褲,他卻十分不配合,他有些無奈,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嗎?

他記得這個人一直是這樣,那時候他第一次給他上藥就夠嗆,他也記得,也是那時候,他第一次和他和解。

——“餵,聽說了沒,城東昨天晚上那場大火,可真旺盛啊,足足燒了一百二十三間房屋,連老太傅一家也……哎……”

——“聽說那個瀆職失火的更夫已經打入大理寺的大牢了……這可是頭一遭啊。”

——“只可惜了老太傅這麽好的人……聽說皇上大怒啊,……我還聽說,皇上最不喜歡這個太子,立他做太子,只是為了讓他做權利鬥爭的靶心,老太傅一死,太子的位子也做不穩了……”

——“呸呸呸,瞎說啥,這是我們能評論的嗎?皇上不是選了杜荀正大人做太子太傅嗎?”

幾乎所有明眼人都看得出在皇帝所有的兒子中,陛下怕是最不喜歡太子。

可是太子的皇位卻做得一日比一日穩當。

申屠衍走在熙熙攘攘的早市之中,潑皮的討價耍賴聲,屠夫的剁肉聲,還有小姑娘怯怯叫賣杏花的聲音,在他的耳廓,豐盈而滿溢。陽光熹微,落在斑斑駁駁的石橋上,過了橋,便是藥鋪。

少年跨過石頭門檻,立在了門口,還沒有等他發問,坐堂老郎中低沈沙啞的聲音便在耳畔響起,“呀,小哥呀,又來買藥,還是那幾味藥?”

申屠衍點頭。

“按理說,這麽多天,也應該好了呀……”老中醫嘴上念叨,渾濁的黃眼瞅著那藥方,將那些藥材倒出,混合起來,大包遞給少年。

申屠衍接過藥,道了一聲謝,卻又聽得老人補充道,“實在不行,帶那孩子過來,我看看那傷藥是不是敷得不對功夫。”

他的臉刷得紅起來,不起波瀾的臉忽然想煮紅的大螃蟹,忙道,“不用不用,太客氣了。”

落荒而逃。

這藥的用法,是外敷。

用的部位,是腚。

這治療外傷的藥不是給他用的,卻也和他脫不了幹系。

那一日,鐘家的小少爺,偷偷溜出去,還上了讓當尚書的老子斯文敗地的青樓,便挨了老子一頓胖揍,那胖揍的部分……自然是所有不聽話的小孩兒,被大人撅起來打的那個部位。

鐘家少爺挨了打,咬牙切齒的恨著那個告密把他逮回來的那個家夥。

申屠衍回來的時候,那個剛挨了打的小少年,倚在庭院的葡萄架下,一身不合身的白袍子松松垮垮,隨時隨地,幹凈而驕傲。

“藥買回來?”少年頭也懶得擡一下,只是低頭削著手裏的竹子,在火裏烤著,完成竹子搭成的架子。

“是,少爺。”申屠衍聞言就低頭去倒騰那膏藥。

那邊的鐘檐多日來沒有發洩的怨氣卻瞬間集結在了一塊兒,盡管這些天來他把申屠衍調到身邊來,想方設法的折騰他。前幾日,福伯把申屠衍領到他面前,他還躺在床上,他看著明明沒有比他大幾歲的少年,身量卻比他要高出一個頭還要多,學著大人的模樣,斜眼看著少年,便有模有樣道,“你叫申屠檐是吧,嗯,跟本少爺重名,知道什麽叫避諱主人的名諱嗎?”小孩斜著眼,打量了他全身,“看你跟個木頭似的,你以後就叫做大木頭,要不就叫大塊頭。”

申屠衍無語,福伯趕緊讓他謝謝少爺賜名,少年才不甘不願的答了一聲。

從那天以後,鐘檐就可勁地使喚申屠衍,丫鬟做的活,老媽子做的活,都讓申屠衍給代勞了,申屠衍心中惱怒,可是還是把這些活一一做完了,他直覺上覺得鐘檐只是一個孩子,不過是胡鬧吧了。

雖然他們僅僅相差一歲。

卻隔開了一個世界。

他的童年,是在血腥和輾轉買賣中度過的,為了活下去,所有的罪惡和醜陋都可以習慣,他七歲時就已經能夠徒手擰斷野畜的脖子,十歲時為了活下去,在奴隸場裏和別的奴隸格鬥,他從出生時便是像野獸一般的生活著,目的幹脆而野蠻……而尚書家的小公子,童年裏,會幹些什麽呢,誦讀著尚不能完全懂的詩經,執一桿竹筆一筆一劃的寫字,幹凈的就像手裏的白紙。

所以他以大人的視角看待著鐘檐,便寬恕了他一切的無理取鬧。

但是也還是有很多相當窘迫的時候,比如說申屠衍給鐘檐傷藥的時候。

小孩子挨了打,沒日沒夜的在床上打滾,藥膏還沒又敷上便哭爹喊娘的喊疼,申屠衍被那兩瓣白花花的屁股晃得眼花,忽然嗓子幹澀起來,渾身的溫度也上生了好幾度,他那時不知道這是怎麽了,正在長身體的少年只是懵懵懂懂覺得這是極其可恥的事情,可鐘小少爺不配合,所以每一次給鐘小少爺傷藥,都是一件累人的活。

申屠衍思緒拉回來,手上的膏藥也已經倒騰好了,就問申屠衍要不要換藥,花架下的少年卻沒有答話,只專註於手中的竹子,“等下,我待會兒再換。”

申屠衍又站在花架下面等了許久,那個小孩兒卻早已經忘記了換藥這回事,自得其樂,到了福伯催促,才不甘不願的撩起袍子。

申屠衍拿著藥膏,慢慢走到少年前面,他覺得給小少爺上藥實在是一件太強人所難的事情,不知覺,手都顫抖了起來。

鐘檐趴在藤椅上,是少有的安靜,和平時嘴不饒人的樣子截然不同,他擰著眉,睫毛在光線中顫抖著,讓他想起那些空曠黑白的草原上的馴鹿。

索性,這一次鐘家少爺不嚷嚷也不鬧騰,安安靜靜的,十分配合,他十分順利的換完了藥。臨走的時候,鐘檐反常的說了一句,特別想吃山筍,讓他去後山掘一些。

是夜,杜府辦了小宴,賀的是杜荀正杜太傅的左遷之喜。

當年,杜荀正不過是一介書生,鐘尚書唯一的妹妹執意要嫁與他,許多年過去,杜荀正迂腐木訥,不善迎逢,仕途一直不順,如今,鐘尚書看見自家妹夫終於有嶄角之勢,才為自家的妹子松下一口氣。

“今天妹夫承蒙隆恩,當為國分憂,匡扶幼主,來,為兄敬你一杯。”

“兄長,請。”杜氏夫婦一起站起來,回敬道。杜夫人是個沈靜淡薄的性子,對著兄長笑,“我倒不希望他能做出什麽功業來,只要我們一家人,能夠像今天這樣聚在一起就夠了……”

“妹妹,你不明白,你不知道,現在朝廷上這個局勢,為兄也是身不由己呀……妹夫,想必你也看出來了,皇上對待太子的態度,晦暗不明……”尚書大人喝了一杯酒,繼續說。

大人熱烈的討論著朝局,兩個小孩兒坐不住,鐘檐率先對著父親說肚子疼,借著腹痛要開溜。

鐘尚書說了兒子幾句,想著這幾日小子表現還算乖巧,便應了。

小妍看著對面的表哥,覺得古怪,眼珠滴溜溜轉了一會兒,也尋了理由跟了上去。

申屠衍挖完山竹筍回去的時候,天已經黑了起來,申屠衍提著一布袋山筍,沿著墻根走路,四周是朱瓦玄墻,籠罩在其中,幽深而頎長。

他忽的覺得一個麻布袋子從天而降,他的頭蒙在袋子裏面,什麽也看不到,他被死死摁在原地,緊接著劈天蓋地的銳箭朝著自己身上劈裏啪啦的打過來,並不是真正的利器,不至於破皮流血,帶著竹子的清香,帶來的卻是巨大的痛楚。

他聞到了竹子的味道,想起今天下午花架底下白衣小孩兒的手中專註擺弄的竹子,恍然悟了是怎麽回事了。

這些天來,他們表面上相安無事,可是他們都知道,這一架遲早是要打的。

如今終於是要爆發了。

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之力才撕開那麻袋,其他幫忙的幾個小公子萬萬沒有想要他會自己沖破這個麻袋,紛紛退開了幾步遠。

申屠衍看著那個竹箭的來源,冒著亂箭,一步一步走到錦衣少年面前。

鐘檐也不知覺放下自制的弓箭,狠狠的盯著走過來少年,就這少年的胳膊,便像小狗一般咬了下去。

鐘檐咬著申屠衍的胳膊不松口,申屠衍掐著鐘檐的脖子也不松手。他們互相扒著對方不撒手,兩個身體滾在地上,就是一陣廝打。

其他小孩兒看著這是要動真格,紛紛要作鳥獸散。跟著表哥過來的小姑娘,也終於到了,看見哥哥們打架,也不敢上前幫忙,也不敢喊大人,只是在旁邊勸架,淚花兒在眼眶裏滴溜溜的轉,泫然欲棄的模樣。

可這真的是一場貨真價實孩童的架,赤手相搏,沒有任何技巧,也沒有留下任何餘地。

男孩子的愛惡,都是用拳頭解決的。他們不似大人,愛恨也要繞幾百個彎彎,只是憑著本能的義氣,直截了當。

也不知誰先停了手,兩個少年都累了,並排躺在幽靜涼如水的弄巷之中,重重的喘氣,看見對方的臉上都是自己的抓痕與淤青,不知覺笑了出來。

他說,“大塊頭,你的臉花了,哈哈……”

他也笑,“你不也是。”

他們互相嘲笑了對方一番,仿佛這樣所有的愛恨都可以煙消雲散。他們認識不過一年有餘,積攢起來的情緒卻已經積累的那麽深,可是,這一刻,他們卻從新認識了。

也不知多久,巷子口傳來小女孩兒的啜泣,膽小平庸的小姑娘沒有見過大世面,看見哥哥打架,膽小的不知怎麽辦,只好哭。

她哭得那樣傷心,甚至不知道除了哭能夠幹什麽來排解她內心的恐懼。

鐘檐湊到杜素妍跟前,扯了扯她的袖子,說,“別哭了,哥哥不打架了。”小姑娘擡頭看了他一眼,鐘檐手足無措,指著身邊的少年,說,“都怪他,看,大塊頭……給我哄好了。”

申屠衍也蹲下來,他不知道怎麽安慰女孩子,何況這樣羸弱的姑娘,和他手中撲騰撲騰的小兔子一般,他費了老大勁才擠出一句,“別……別哭了……哭起來好醜……”

小姑娘聽見他說他醜,哭得更加傷心了,淚水再也止不住了。

“瞧,我妹妹哭得更厲害了,你,賠!”

申屠衍著急了,抓耳撓腮的,鐘檐看見原本的木頭人也終於著急了,不再是木頭人了,使勁憋著笑,小姑娘也終於破涕為笑。

那一日光線暗淡的弄巷裏,他們,因為不成理由的理由,正式和解。

同時,也和命運和解。

第二支傘骨·轉(上)

申屠衍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給鐘檐換上了幹凈的衣服,見那人面色緋紅,烏黑的發散亂在枕頭上,嘴裏嘟囔著什麽,他靠近著,想要聽清他說了句什麽。

“變態……”

不是什麽好話,卻讓他彎了眉。

三月春盡,春闈結束,三甲都有了歸屬,禮部才終於寬懈了起來,尚書大人得了空,總算有時間管教自己的寶貝兒子。

“……是故禮者君之大柄也。所以別嫌明微。儐鬼神。考制度。別仁義。所以治政安君也。故政不正則君位危。君位危則大臣倍。小臣竊……小臣竊……刑肅而……”鐘檐背了這樣一句,只在原地打彎,怎麽也背不下來了。

鐘尚書看著兒子磕磕絆絆的背書,沒聽一句,眉頭就擰得更緊了,最後放下了書卷,嘆氣,“你要是個天生駑鈍,也就罷了,偏偏……要是把亂七八糟的心思放在讀書一點……”不求三甲登科,謀一份功名也不是什麽難事。

鐘檐不敢正眼看盛怒中的父親,只從書縫中偷瞄了一眼,又趕緊低頭。

“你且說說,君子讀書識禮,是為了什麽?”

“為了……治政安君。”鐘檐小心翼翼的答道,見父親不言,又小聲的嘟囔了一句,“可是天下的道理,又不是只有書本裏的才是道理……”

鐘尚書氣得牙疼,一卷《禮記》劈頭蓋臉而來,“回書房反省,然後告訴我,到底什麽才是道,是你的旁門左道是道,還是什麽是道!”

從資質上來說,鐘檐不算差,甚至可以算是上乘,可惜他卻奇門遁甲,旁門雜書看了一堆,一到四書五經,便瞌睡連連,連夫子也奈何不得。

小孩子關了禁閉,終於安分,鐘檐奉命送飯過來的時候,鐘檐正呆呆的望著院落裏的桃花枝發呆。

申屠衍將食盒放在窗邊的案幾上,將一疊油豆腐,一疊小白菜,還有一盅冬瓜羹擺出來,早已經過了用飯的時辰,飯菜雖然精致,卻都已經失了溫度。

鐘檐這一日被父親罰著背書,抄寫,後來又關了禁閉,早就腹裏空空,看見飯菜,便像一頭餓瘋了的小貓一般撲了過來,也顧不上用筷子,伸了爪子抓了白花花的米飯,就往嘴裏塞。

他這樣狼吞虎咽,恨不得一口就把整碗米飯都塞進去,鐘檐覺得照著他這樣的吃法,太容易被噎住,便遞了一碗冬瓜湯過去。

鐘檐卻瞬間停住了扒飯的動作,慢慢擡起頭來,黑漆漆的眼仁周圍已經微微發紅,腫得跟紅眼兔子一樣,他這樣看著似乎要比他大許多的少年,許久才忽然開口,沒來由來了一句。

“餵,大塊頭,你是不是也覺得我也是他們口中的紈絝子?”

不分五谷,四肢不勤,甚至連書也念不好,只會鬥雞走狗的紈絝子?

申屠衍怔住了,舔了舔幹澀的唇。

“其實不是的。”

他的聲音幾不可聞,卻忽然生出了傷心,這份不被人知的傷心,今天非要找一個人說一說不可。

“其實我只是不愛念他們口中的那些大道理的書罷了……什麽孔孟之道,禮義春秋,我統統不愛聽……有時候我總是在想,如果每一個人都想要當官,那麽,漁樵耕商,這些行當又有誰來做呢,那麽,我們的國家豈不是亂套了……人又不是只有出仕的一條路。”

小孩兒望著天際,緋色的桃花簌簌從枝頭劃落,又在眼界裏消失不見。他這樣自說自話,卻不知道是說給誰聽。

申屠衍神色一暗,木然問道,“那你……少爺以後想要做什麽呢?”

他問出口,馬上覺得太過唐突,況且,這樣的問題,連自己也沒有想過,他以前一直想,只要活下來就好,哪裏還有多餘的心思。現在,這個問題,卻這樣擺在了他的面前。

鐘檐咬著筷子,很努力的想了一會兒,最終卻搖搖頭,“我還不確定。不過我總會找到那樣一條路的……哎,像你這樣的冰山大塊頭,只吃飯不長腦的是不會懂的。”

申屠衍站在一旁,看著小孩兒眼睛亮汪汪的,索性放了筷子,用爪子抓著雞腿兒啃著歡暢,仿佛剛才那個小孩兒是幻覺,他還是那個張牙舞爪,肆意橫行的鐘檐。

五陵年少不言志,一朝雲開關山去。

後來他們分別,各自經歷人生中的坎坷和際遇,申屠衍才想起那個夜晚,他的心為什麽會突然之間塞滿了一種的莫名的情緒。

——雖然我也不知道我會做什麽,我陪你一起找,好不好?

但是那個晚上,他是沒有說出口的。他只是靜靜看著那個小孩兒,在歲月催促下,長成了京城中的翩翩佳公子。

而他卻,始終沈默。

京都的春季都是在綠蔭黃花中溜過的,它就像只雀兒,蓬門窄巷,勾欄紅樓,駐足了又飛走了,徒留下一聲光陰的欸乃。

寅時二刻,穿著緋色羅袍的官員從石階上魚貫而入,高呼一聲萬歲。

新的一日開始。

下朝的時候,鐘尚書忽然喊住了杜荀正,“杜太傅,留步。”

杜荀正回過神,滯了步,看出他是有話要說,便耐心聽他的下文,鐘尚書走近了一些,“聽說妹夫昨日將一位上門請教的貢生給轟出門了?”

鐘尚書還沒有開口,還沒有開口,他心中已經多少猜中他說的必是這樣一件事,倒不如坦蕩承認是有這麽回事啊,“那書生妄談朝政,窺探聖意,竟然說太子不出三年必廢……包藏禍心,空有其表,不是治世之才。”

“糊塗啊!妹夫呀,你好生糊塗。那蕭無庸已經連中兩元,這殿試魁首非他莫屬,你這麽做,不是又給自己樹敵嗎!”鐘尚書知道自己這個妹夫天生一副讀書人的清高迂腐之氣,頗有些恨鐵不成鋼之意。

“高中哪有那麽容易,劉夔,唐思齊的學識便比他好得多,秉性也比他沈穩可靠得多。”

鐘尚書嘆了一口氣,“杜荀正吶杜荀正,為官之道比的並不是學識,做了這麽年臣子,你還不懂嗎?當今陛下聖明,看得自然也通徹,你且看看,滿朝中又有哪一個同僚不讚一聲的,圓滑如此,陛下又怎麽會去點兩個空掉書袋的迂腐木頭呢,你自己好好想想吧……”

過了幾日,皇榜便公布了,高祖禦筆一揮,那個名喚作蕭無庸的舉子果然高中一甲。

放榜那天,鐘尚書被宣進了宮,鐘檐便趁著這個空當偷偷溜出來玩。

那時,申屠衍已經被他調到了身邊當伴讀,說是伴讀,實際上他卻比鐘檐還要不濟,閑來無事時,他便問站在一旁杵著的大塊頭,“你認得字嗎?”。

“不認得。”申屠衍很有些不好意思。

“這樣才好。”鐘小少爺答應了一聲,眼兒彎了彎,心裏卻顯得很歡喜,心裏卻想著要的就是不識字。

“……”申屠衍無語。

於是申屠衍便陪著鐘檐念書,整整七個年頭。起初鐘檐覺得申屠衍實在太呆了,問他一個問題,能用三個字回答絕對不用第四個字,比起他的那群酒肉朋友,實在無趣得要死。後來,他卻漸漸習慣這樣一個沈默的存在,以至於後來少了申屠衍,很長一段時間他幾乎不能夠習慣。

這七年裏,申屠衍一直看著他寫字,卻從來不認得一個字,只因為他不想他認得。

所以,像偷偷出去玩這樣的壞事,鐘檐當然也要拉上墊背,更何況是申屠衍這樣又大個又耐摔墊起來順手又舒服的墊背。

那一日,他的身後還掛了一條粉裙垂髫的小尾巴。

於是風格迥異的三個小孩兒就在京都的街上招搖過市了。

放榜的日子,東闕的街上是萬人空巷的熱鬧,年近花甲才高中的耄耋老貢生,名落孫山蹲在榜前面痛哭流涕的青年貢生,街上前來迎接三鼎甲的儀仗隊伍,鑼鼓喧囂。

正是金榜高高照九州,幾家歡樂幾家愁。

街上實在太擠,三個小孩兒怕被擠到,索性蹲在街道一旁,托著下巴看熱鬧,小姑娘的手緊緊拽著哥哥,深怕被人擠沒了,指著遠處的喧囂,聲音軟糯,“表哥,你看那聲音是要迎接狀元嗎?”

鐘檐原本也不喜歡帶著小姑娘,覺得她太礙事,可是看著小妍,心底卻柔軟了下來,生了調笑的心,“你們小姑娘不是都說嫁人當嫁狀元郎嗎?快仔細瞅著,狀元的模樣。”

小妍臉臊得通紅,越是想要辯解,越是結巴,“表哥……你……胡說……”

鐘檐看著炸毛的小姑娘,決定不逗她了,語氣溫和,撫著她柔軟的發,認真說,“什麽狀元郎,我們小妍長大要嫁給世界上最好的男子。”

小妍不明白她的表哥怎麽會忽然說這樣一句,只是覺得這一刻表哥的神情實在是認真,也不言語,忽然,耳邊喧鬧而來的是一陣鑼鼓聲,越來越接近。

鐘檐轉頭過去,看見看鑼鼓喧囂之中,筆挺坐在青驄馬上的紫衣男人,跟發現了什麽似的,興奮大喊,“呀,這個狀元,我認得的!”

不僅認得,還請他喝過酒呢。

一直沈默著的申屠衍也看到了那個男人,臉色卻越發凝重了起來。

是的,他也認得。

第二支傘骨·轉(下)

“餵,大塊頭,我認識狀元,你信不信?”鐘檐扭過臉去,對著申屠衍說。

“粉面桃腮,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麽好人。”沈默的少年第一次發表了自己的意見。

鐘檐有些不高興,橫眉,“你知道?你認識字麽?你知道一年有多少秀才嗎,多少秀才中又有多少舉子,多少舉子中才能產生一位貢生,而狀元,是他們之中最有學問的人……”

申屠衍望著那經過的儀仗隊伍,心裏也在琢磨著其他的事,聽得他這麽也一說,擰著眉,也很認真的思考,半響,得出結論,點頭,“嗯,他是個變態。”

變態?鐘檐為這樣一個結論苦笑不得,“那你覺得,大晁朝選才,選得都是變態了,比的不是文采還是誰……更變態?”

旁邊的小姑娘見哥哥爭起來了,也上來添亂,“表哥,表哥,什麽是變態……”鐘檐覺得頭痛得越發厲害了。

申屠衍木頭臉卻紋絲不動,很嚴肅的樣子,“嗯,大概是的吧。”

鐘檐無語,嘴角幾番細微抽動,他覺得他不經侮辱了狀元,也侮辱被狀元請喝酒的他,許久,才從牙關中擠出幾個字,“你、才、變、態。”說著,拽著小妍,氣鼓鼓的往前去了。

鐘檐覺得這幾個字,實在沒有冤枉他,這個世界上還有比申屠衍一樣怪異的存在麽……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,他都是用這個兩個字給他定義的。

現在也是麽?

鐘檐不禁想著,他把他當什麽都好,總算是他的什麽,而不是陌路。

醉了酒的人很快就睡熟,申屠衍輕輕掩了門,關上一夜蕭瑟。

漸漸入了冬,雨水不像前一段日子那樣豐沛,傘鋪的生意也不像前些日子那樣緊俏,閑暇時候,鐘檐便坐在自家傘鋪的門檻前發呆,什麽也不做。他看似在想一些問題,其實也是什麽也不想的。

很多年前,他也試圖去想一些問題,社稷,民生,還有理想……可是真正經歷人生以後,他才了解所有的鋪墊和為前路所做的準備都是無濟於事,在命運突來之時,它們都是徒勞無功,比如年少時的軌跡失衡,比如永熙十三年的那場政局交替,又比如申屠衍……會在這個時候找到他。

既然想什麽通通沒有用,小鐘師父便翹起二郎腿數落東門市的豬肉摻了水,王賴子家的燒刀子缺斤少兩,借此來打發閑碎的時光。那時候,申屠衍已經學會了糊傘面兒,他糊的第一支傘骨就是之前掛在梁上的十一支傘骨中的一支。

等他糊完了,鐘師傅便皺起眉頭看了好大一會兒,那糊完的兩支歪七斜八,總算沒有破洞,鐘檐舉起其中的一支,實在只能算是醜疙瘩了,但是……那傘面是黑壓壓的兩團墨是什麽,難不成他還在上面畫了畫,可是實在看不出是什麽,“迎面相對的……兩頭狗熊?”

“……”申屠衍憋了好久,猛咳,搖頭,試圖引導他,“不是。你不覺得這畫面很熟悉?……我想要記住它。”

“你想要記住狗熊?做甚?”

“……”

鐘檐又去翻了另外一支傘,他翻開那一直朝下的傘面,卻有些癡楞了。

誰家見月能閑坐,何處聞燈不看來。

雖然那畫師的畫功實在是拙劣,但是仍然可以看出臨風提燈的少年。鐘檐低垂著頭,拿著枯枝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動著地上的小石子,看不出在想什麽。

許久申屠衍忽然開了口,嗓音低啞,他說,“我永遠都記得那一天,你第一次殺人……為了我。”

那件事情發生在他們看著新科狀元游街回來的幾天後。

那時候,鐘檐受了狀元郎的刺激,第一次生出好好學習課業的心,倒是規規矩矩的坐在課堂上,連整日被他耍著玩的老夫子,也嚇了不輕。

沒有人知道鐘檐是為什麽而改變,只有申屠衍知道,可是他知道也不準確。其實鐘檐那時並沒有什麽想法,他只是想要在找到自己要走的那條路之前,試試父親所說的那條仕途。

那是北靖拓跋三皇子悔諾的第二年,雪滿祁鑭,風貫京都。戰事進入僵持階段。還只盼著戰事快些結束的老百姓,邊塞的,京都的,江南的,都熱切的對著凱旋之音,翹首以盼。

可是盼來的不過是永不休止的征兵和征糧,國家再豐腴,也抵不過這樣日月侵蝕的掏空汲幹,有人可是睜眼,他們認識道,戰事永不會停止,*才是君主們發動戰爭的真正動機,而其他的一切,不過都是遮羞布。

人無盡,欲不止。

可是尋常老百姓只是越發憎恨起胡狄人,他們拒絕販賣漠北而來的貨物,拒絕食用北靖人的食物,每一日他們都會在街頭發現被蹂躪致死的胡狄的奴隸……

另一方面,朝堂上的老臣們開始用昏聵而老花的老眼重新審視這個天下……一時間,主戰派與求和派涇渭分明,紛爭不斷。

杜太傅便是站在那主戰派的。

而鐘尚書卻主和。他認為國力消耗殆盡,是時間休養生息,勾踐臥薪,猶為晚矣,霸王過江,尚待歸時。為此,他們已經不知道爭吵過多少次了,甚至發展到不許自家的兒女吃另一家的吃食。杜夫人看著自己的丈夫與哥哥賭起氣來,竟然跟稚童沒有什麽兩樣,不覺好笑。

主和的還有當年的新科狀元,翰林蕭無庸,為此,鐘尚書與他走得也近了許多,蕭無庸甚至還好幾次登門拜訪。

那時鐘檐和他的大木頭正在暗中較勁,這也是鐘檐轉性的很大一部分原因,但是賭氣歸賭氣,但是他也不敢把申屠衍往街上領,他平日裏只叫他大木頭,瓦片兒,很少有人知道申屠衍的胡狄血統,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,他卻越發顯現出北方游牧民族的特點起來。

人們都要恨死了北靖人了,他可不敢將人往街上領。

可是那個晚上,他們卻大意了。

上元節,蕭無庸在鐘府用膳,膳後他借著由頭說要帶著鐘檐去他的家裏逛逛,那時他與蕭無庸已經十分熟絡,一口一個狀元叔叔叫得十分親熱,他並不知道那一晚須盡歡後來發生的事,只是記得這個漂亮叔叔請他喝過酒。

申屠衍從始到終都冷眼看著,卻提出要跟少爺一塊去。鐘檐心裏頭高興,沒有多想,便答應了。

第二支傘骨·合(上)

可是他們卻在回來的時候遇到了埋伏。

他們走過宣武橋的時候,之間河對岸燈火闌珊,盞盞蓮燈鳧於水中,華光流彩,仿佛的東闕的浮華都盛在這小小蓮盞之中。

這才想起,這是上元,依著往年的風俗,是要舉行燈會舞一舞這龍燈的。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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